1個工業(yè)園區(qū)里的文藝青年和他的 10 年 我們曾說會用3個故事記錄工業(yè)城市蘇州1個叫“沈巷村”的地方，這是最后1篇。何軍現在有3個大欲望：說服妻子不做微商，還房貸，改良家里的經濟狀態(tài)。3年前結婚、兩年前女兒誕生后，他對家庭責任感有了更多認識?！爸苣?起去公園”這件婚前覺得非常浪漫的事，現在看來不再重要，本就是生活常態(tài)。1 月 31 日下午6點，何軍坐在蘇州沈巷村星星家園的圖書室里，準備3天后年會上要表演的吉他彈唱。那是1首被改編過的《成都》：“女生挽著她的衣袖，男生把手放他肩頭；走進我們車間門口，坐在自己崗位前頭?！薄白蠲揽偸窃谏钋铮狼敖帚y杏毓秀。金雞湖夜晚的冷風吹散了煙雨的愁。觀前街松鶴樓燈火里，我模糊看見你。蘇州帶不走的只有你。

我們曾說會用3個故事記錄工業(yè)城市蘇州1個叫“沈巷村”的地方，這是最后1篇。

何軍現在有3個大欲望：說服妻子不做微商，還房貸，改良家里的經濟狀態(tài)。3年前結婚、兩年前女兒誕生后，他對家庭責任感有了更多認識。“周末1起去公園”這件婚前覺得非常浪漫的事，現在看來不再重要，本就是生活常態(tài)。

1 月 31 日下午6點，何軍坐在蘇州沈巷村星星家園的圖書室里，準備3天后年會上要表演的吉他彈唱。那是1首被改編過的《成都》：

“女生挽著她的衣袖，男生把手放他肩頭；走進我們車間門口，坐在自己崗位前頭?！?/blockquote>

“最美總是在深秋，道前街銀杏毓秀。金雞湖夜晚的冷風吹散了煙雨的愁。觀前街松鶴樓燈火里，我模糊看見你。蘇州帶不走的只有你。”

何軍身高約1米7，戴黑框眼鏡。他是山東臨沂人，今年 30 歲，目前在蘇州高新區(qū)的1家德國企業(yè)工作，隸屬制造部門。每天工作9小時以上，每個月加班 60 個小時，負責車間的交貨和生產流程中間的1道流轉環(huán)節(jié)，是1線生產員工。

1

在蘇州10年，何軍換過3份工作，其中7年都在這家德國企業(yè)度過。

高中畢業(yè)后，他離開臨沂，去青島上技校，學數控機床。2008 年底在泰科電子青島公司實習時，聽同事說泰科電子的競爭對手、昆山富士康待遇更好，1個月可以賺 3000 塊，有了外出打工的想法。

這背后的另外一個緣由是不想被催婚。“我那時候 20 歲了，每天被催婚。但我真的還不想成家，到蘇州前兩年由于這個過年沒回家?！?/p>

2009 年 10 月，何軍決定去昆山，1個同事說有朋友在蘇州，建議他先在蘇州下車，找他們了解情況€€€€有熟人帶著，找工作和食宿總要方便些。呆了10幾天，這幾個朋友沒怎樣幫上忙，反倒騙走了他身上的幾千元錢。具體經過，他不愿細說，也不愿仔細回想，“都是過去的事了”。

到蘇州頭兩年，何軍先在高新區(qū)金楓路的日資企業(yè)愛普生做派遣工，在流水線上裝配顯示屏，底薪只有 850 - 940 元。做了1年半，何軍感到這份工作看不到未來，雖然已拿到轉正資歷，但還是辭了職。

聽說做房地產銷售賺錢，他又試著去工業(yè)園區(qū)揚東路、1家蘇州本地老板開的銳奧房產面試。對方詢問預期年薪，何軍覺得謹慎點好，回答“年薪 4 - 5 萬”。入職后，同事跟他聊天，才說起這不是1個最好的答案?！澳銘斦f 50 萬，房地產中介的老板喜歡這樣的，有沖勁，有野心?！?/p>

即使有沖勁和野心，也需要碰上好時候。2011 年 3 月 2 日，蘇州限購令出臺，地產中介的生意遭到影響。有沖勁和野心的先輩都焦慮于事跡，何軍做無底薪銷售，如果賣不出房，更賺不到1分錢。他也意想到，這份強調“野心”的工作與自己的性情不符合，只干了 20 天，便再次離職。

直到 2011 年 3 月底，1切才開始走上正軌。

最早穩(wěn)定下來的是工作。何軍在位于高新區(qū)的這家德國企業(yè)找到1份專業(yè)對口的職位，在車間做數控 NC。入職時，薪水每個月 2000 元，但每一年會有 8% - 10% 的漲幅，他就沒再動過離職的動機€€€€即使經常有同事離開。在 2012 年 7 月 26 日的1篇日記中，他寫道：“幾天時間我少了3位同事……尋覓1份更好的工作是每一個打工人的訴求，問題是頻繁地換工作就1定會有適合的嗎？”

住房問題倒沒那末快解決。在德國企業(yè)工作的7年間，何軍搬過4次家。“人就是這樣，老想住更好的。1開始是想有個做飯的地方，以后希望能做飯還能洗澡，這兩樣都有了還希望房子能寬闊點。”

第1次搬家是由于原來住的閣樓太曬了，也想有個能做飯的地方。新住址在沈巷村，1個人住，67平米，每個月租金 230 元，能用電磁爐。住了1年多，何軍不想再往公共浴室跑，換到沈巷村附近汾湖小區(qū)里的1套新建安置房，9 平方米，430 元1個月。在這里住了兩年后， 2013 年，他又搬到康悅花園，住上了隔斷房。房間擴大到 12 、13 個平方，月租 650 元，不過由于水電要平攤，1個月還很多交7810。

最后1次搬家，何軍在吳中區(qū)的靈巖山買了1套公寓。房子總面積 60 平米，挑高房型，總共 32 萬，首付 16 萬，裝修花了78萬。這是 2014 年，當時他還沒談過戀愛，決定買房東要穿工作服及勞保鞋
是斟酌到當年房價觸底，同事大多也都趕在第2輪限購令出臺前買了房。月供算下來，也和房租差不多?；叵肫饋?，他有點后悔當時不夠仔細€€€€這套房子只有 40 年產權。

不過直到 2015 年結婚，更給何軍歸屬感的不是靈巖山這套公寓，而是星星家園的圖書室。

2010 年 4 月，他還住在沈巷村的那間閣樓出租屋，下班后在中心商業(yè)街漫步，看到圖書室散發(fā)的《工友通訊》，都是打工者自己寫的文章，覺得感同身受，開始去星星家園參加活動。

那時星夏天工廠工作服
星家園正在準備51勞動節(jié)的社區(qū)演出，何軍也參與了兩個節(jié)目，小品《誰是最偉大的人》和詩歌朗讀《相信未來》。從那以后，他每周都會去圖書室45次，直到 2014 年買了離沈巷村較遠的公寓，才減少到1兩次。

4年時間，何軍逐步變成星星家園文學小組的核心成員，負責組織策劃平常讀書分享活動、社區(qū)詩歌朗讀活動，訪談打工者，編輯打工者詩文合集《工友通訊》。他也開始了對自己的文學教育，不過瀏覽的大多是與鄉(xiāng)村和工人生活相干的著作，比如《平凡的世界》、《鋼鐵是怎樣煉成的》、《中國在梁莊》和《切€€格瓦拉傳記》。有空時，他也喜歡聽歌。用他自己的話說，都是1些“關于流浪者新生”的老歌，《流浪歌》、《離家的孩子》、《父親》。

也是在這間圖書室，何軍認識了1位甘肅姑娘。“當時認識她覺得挺可憐的，她家里窮，父親有家暴偏向，母親有精神問題，產生了很多痛苦的事。我寫詩給她，1起去爬山，漸漸就熟習了?！?/p>

2015 年，兩人成婚。去年初，女兒誕生。

2

何軍偶爾會想一想自己的職業(yè)路徑未來可以怎樣走。

在外企，管理崗1般對外語和學歷有高要求，任職者常常是獵頭挖來的空降兵，何軍覺得自己沒戲。另外，他 7 年來始終在1線工作，升職后依然處于半技術員、半操作員的狀態(tài)，提升道路其實比較有限。

現在，工資有78千，稅后6千，何軍暫時感到滿足。他對成功人生的定義比較單純：好好過日子。

2012 年 7 月 8 日的1篇日記中，他寫自己對生活的期許，“享受每刻……不要等待上課又下課，不要等待工作、等待結婚，不要等待星期5的晚上和星期日的早上，不要等待1輛新車，不要等待還清住房按揭，不要等待春夏秋冬，不要等待月初和月末，不要等待死亡……”

但身旁急著賺錢的人更多。

《中國新工人：迷失與突起》的作者呂途到沈巷村來調研，何軍還記得在圖書室接受訪談的1個年輕女孩。這個女孩才 20 歲，初次見面，看上去天真單純，邊打工邊向往未來的美好生活。第2次再見，談吐間都是怎樣利用微商賺錢?！皡卫蠋熅筒荒芾斫?，為何1年沒見就可以變成另外一個人。”

何軍的朋友圈里，1位彈吉他的朋友提及3個新年欲望，其中1個是：“明年寫1首能賣 1000 萬的單曲。”

何軍排擠成功學。在給星星家園《工友通訊》撰寫的1篇文章中，他寫道；“愿望是無止境的，我認為在外掙的工資只要能保持各方面的生活、家里人和自己的各種應對突發(fā)事故的需求就能夠……但如果不靠加班，我的工資也會少得可憐……所以我也渴望加班，能夠多拿點工資?！?/p>

沈巷村有很多人癡迷做微商，淮安漣水縣人張濤是其中1個。天澤一方工作服
他也經常在圖書室露面，但總不忘推銷1支號稱“防近視”的玫紅色圓珠筆。

張濤今年 50 歲，在蘇州打工 20 年，前后因關廠或工作環(huán)境問題換過5份工作。2000 年到現在，工資只從 1380 元漲到 2500 元。1家4口生活拮據，擠在13 平米的房間里，月租 600 元，兩個女兒分別在蘇州讀小學和初中。去年，育兒教育微信群里有個陌生人主動加好友，向他推銷防近視圓珠筆，張濤便隨著做起微商。采訪時，他還隨身帶著，取出來展現。

這就是1只普通圓珠筆。拿它寫字，臉如果朝桌子湊得太近，筆尖會縮回去。張濤解釋說，這個產品由廈門1個叫林文老師的人研發(fā)，銷售分級別，采購1支售價 158，4 支單價 110，1盒（20 支）單價 90，累計購入 5 盒單價 75 元。

張濤自己1共買了 35 支，4 個月只賣掉 10 支。但他并沒有因此懊喪，說“明年打算賣1萬支”。

有時在圖書室碰面，何軍會和張濤爭執(zhí)，試圖說服他?！澳切┪⑸瘫举|上就是傳銷，你要賺錢，最后只能把你的親人都拉進來，騙的都是你最親近的人?！?/p>

何軍最親近的妻子雖然沒有被騙去賣防近視的筆，但也沒逃過微商。

妻子曾在上海的保險公司工作，可能正是當年房地產老板會喜歡的員工，“有沖勁、有野心”，面試被問到薪資會大聲說出”年薪 50 萬“的那種。

決定與何軍結婚后，她回到蘇州，在橡膠廠里打工。生產車間的溫度終年保持在 40 度以上，透風性差，橡膠揮發(fā)后產呢子大衣孕婦工作服
生的有毒氣體散不出去。人在里面每天工作10幾個小時，身上皮膚免不了潰爛化膿。由于受不了這樣的工作環(huán)境，她打工3個月后便辭職，在家里專心帶孩子。

婚禮時外家要求的 10 萬禮金和房貸壓力，僅靠何軍1人稅后 6000 元的收入難以支持。2016 年 2 月，妻子瞞著何軍，將婚禮時收到的紅包和家中積蓄投資到借貸寶，借給了3個陌生人。這3人隨后均以學生身份為由，表示無力償還，夫妻兩人也不知該如何追討債務。

為了彌補這個新出現的財務黑洞，妻子做起微商，賣化裝品。每隔幾個月，她都會去杭州參加微商大會，聽上級演講，主題多關于如何發(fā)展下線、提升銷售額；在家中，手里就總攥著手機，看微信群里發(fā)來的視頻演講和“學習資料“。何軍不記得她代理的化裝品具體叫甚么名字，但對妻子描寫的金字塔結構印象深入。塔尖是“總島主”，再往下有島主到島民4級分層：1級代理 38，2級代理 68，3級代理 98，4級代理 158€€€€和那只防近視的筆差不多，與傳銷無異。

兩人在家附近的靈巖山吵過1次架。妻子提出離婚，何軍想了想沒同意。緣由就是剛開始時他想到的那些€€€€結婚、有了孩子，就該好好過日子。

3

2 月 3 日下午 5 點半，離年會正式開始還有 45 分鐘，香格里拉大酒店2樓的宴會廳已擠滿了人。

為了裝下近 600 多名出席者，公司包了兩個廳。準備上臺的人們穿著演出服，在廳外來回穿梭；迎賓處則被圈成1個約 30 平米的雞尾酒會區(qū)，外國高管們在里頭觥籌交錯，和圈外的人們像是處在兩個世界。

節(jié)目共有 15 個，彩排從當天早上 9 點半就已開始。何軍參與的節(jié)目排在第1個：前半部份，他彈吉他，另兩位同事1個吹口琴，1個獨唱；后半部份，吉他和口琴下場，換上幾位女同事撐著紙傘、穿著水袖來伴舞。為了這次表演，3人在淘寶上專門找了1套禮服來穿。黑色中式禮服，上裝胸前有1排中式排扣，領口和袖口描著金色花邊。

何軍特地抽空去理了個板寸，把扣子1直系到領口。

彩排工作服高檔沖鋒衣
間隙，他發(fā)來幾個現場視頻，有舞獅和《我愛你中國》大旅游局工作服
合唱，說：“我們作為較早引進的外企，扎根蘇州 21 年不容易！”他還提起去年公司 20 周年，宴會廳外放置了1長條歷史墻，介紹其在中國市場的發(fā)展歷程，有點惋惜這次沒展現出來。

年會開場，全球總裁先被請到臺上發(fā)言。他先用英文說：“2017 年對我們團體來講是個好年。德國、歐洲、亞洲等主體市場情勢漸好。雖然有匯率的負面影響，但全球銷售額依然有雙位數增長，到達 2.6 億歐元。希望我們明年也能保持這樣的良好勢頭。”隨后換成中文，用“新年快樂”做了結尾。

何軍拿起吉他和曲譜架從舞臺右邊走上來，和兩個同事坐在舞臺1角。為了顯示出大銀幕上的歌詞和圖片，宴會廳里滅了燈，3位表演者的表情看不分明。當銀幕跳出“分別總是在尾月，年后我們再聚會”時，現場很多人站起來，開始用手機拍照或錄相。

表演在幾分鐘內結束，何軍不太滿意?！熬o張得心臟都要跳出來了，腿1直抖，彈錯了好幾個音?！必撠煪毘耐乱脖г?，伴舞上臺時碰掉了自己的麥克風，致使后半程聲音都沒有收進去。但與他們對自己的評價相反，到末尾計票時，吉他彈唱有 33 票，取得了全場第2名。

年會過后 12 天就是除夕。這1年，他請了4天年假，2 月 10 日就帶著老婆孩子到老家山東臨沂過年。10 天后，何軍又將回到他離不開的蘇州，繼續(xù)他的生活。

希望他的新年欲望可以實現。

（*文中何軍、張濤均為化名）

題圖、配圖：何軍攝影，部份由星星家園提供、Lesly Juarez on Unsplash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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